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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螳螂》三 学堂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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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初秋,七岁的张怀南进学堂了。学堂离他的家并不远,屋后的小路延伸到河边的小木桥,过桥笔直的大路直通到学堂的五间屋。学堂实际上还在他们生产队的地盘上。张奶奶借来一辆小推车,帮怀南送去一张小桌子和一条小凳子,看看他坐定了,才满意地离开。

怀南天生是个安静的孩子,他没有像别的新来的孩子一样去结识新的朋友,或者跟认识的伙伴一起打闹。他坐下来,把他的书包放在桌子上,拿出铅笔和作业本来开始写写画画,就像他平常用树枝在泥地上写画一样。

怀南是有书包的少数几个学生中的一个,那是夏天张奶奶听了老伴带回的消息后连夜拆了她的一件粗布褂子缝的,样式很简单,针脚却十分细密。他的书包引来了周围一群小女孩的关注。她们围着他的桌子,嘴里发着唏嘘,眼睛里写满羡慕。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怀南看了一眼说话的男生,他认得他,也知道他叫做“向前”,比他要大上一点,向前就是去年喊怀南野种的孩子,也就是春英婶的儿子。他们是隔了一条小沟的邻居,沟东是怀南家,沟西就是向前家。

怀南似乎没有心思去计较张向前的话,也没心思去关注那群还没散去的女生,闷了头依旧在纸上写写画画。因而向前有点得寸进尺地讥笑道:“张怀南的书包是他奶奶的褂子改的,不信你们闻闻看,还有一股老人味呢,哈哈哈。”他说完就放肆地笑起来,但是他的笑声很快就停顿了,仿佛被人一下子捂住了嘴,他看见了怀南冰冷的眼神。向前不知道怎么形容对方的眼神,他被怀南这么斜斜地盯着,就像被野地里的一条毒蛇盯着一样,他的心里有点害怕,于是乖乖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又有点不甘,嘴里喃喃地骂了一声:“野种!”

这是他们入学后的第一次矛盾。他们的第二次矛盾发生在将近三年后,正是他们快要从小学堂“毕业”的前夕。

这时候的他们已经是十岁和十一岁的少年,怀南皮肤白皙,长高了一头,却还和从前一般瘦,而向前却出落出他在县里农机厂上班的父亲的雏形:又黑又高又壮。

这一次他们的矛盾最初并不源于他们两人。而是源于向前和他们的同班同学——一个叫做姚心兰的女孩。他们的桌子恰好在怀南的前排。心兰的桌子靠着走道,而向前的桌子在里面,向前最近无心呆在学堂里温习,常常和几个男生偷偷跑出去玩。为了方便,他提出和心兰调桌位,心兰不肯,于是两个人便吵将起来,心兰也是个极倔的女孩,心思灵巧,嘴上更是伶俐,向前吵不过她,恼羞成怒,一把掀翻了心兰的桌子,跟着揪住了心兰的长辫子,心兰也不甘示弱,伸手在向前脸上乱抓。这时候二年级的学生正在隔壁听杨先生说书,帘子这边只有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那些七八岁的孩子早吓得远远得闪在一边了,十来岁的一群却正被这无味的日子折磨得难捱,都围过来欣赏这难得的热闹,尤其那几个跟向前玩的好的,更是架秧子起哄。

向前和心兰这边的战斗已经变成一边倒的趋势,向前依然拽着心兰的长辫子,便拽边走,心兰只得低着头顺着他的方向走,她的手已经够不着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忍受不了周围的羞辱,她渐渐地哭出声音来。

怀南忽然从他的桌子上站起来了,走过来,抓住了向前拽心兰辫子的右手。向前看着眼前白瘦的个头跟他差不多的男孩,笑了起来,黑壮的脸上有几道心兰的指甲留下的抓痕,这让他还略显稚嫩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凶悍,又带了几分诙谐。这几年来他发育得高壮,心里慢慢失去了对于怀南那针一般的眼神的恐惧,何况他现在有一班哥们。

向前突然松开了心兰的辫子,心兰正在努力向后挣扎,于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向前和他的哥几个一齐哈哈大笑。心兰委屈地咬紧牙关,愤怒地瞪向向前,才看清了面前两个男孩的对峙。

“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怀南轻蔑地看着向前,他的声音并不大,却相当有力,向前听起来十分刺耳。

“寡妇偷人生的野种,充什么好汉。”向前恶毒地笑着反唇相讥。

“你说什么?”怀南白皙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向前,向前的右手拳头却已经朝他的鼻梁挥来。怀南无视了落在他鼻梁骨上的拳头,双手死死地箍住了对方的脖子。向前被一股大力推得贴到墙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怀南的手,却发觉怀南的手像一把大钳子,把他的脖子越卡越紧。看热闹的男孩们也围上来,死命掰怀南的手指,却丝毫掰不开,眼看着向前的脸越来越青。

“不得了了,杨先生,要死人了!”一个男孩嚷起来,跟着别的孩子也叫起来,终于惊动了隔壁的杨老先生,他掀开帘子看到这一幕,惊叫起来:“啊呀,快快放开,哎哟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怀南松开了手,擦了擦唇边的鼻血,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向前却顺着墙边软软地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先生看他没什么事了,才转向怀南,说要把这情况报告村里,要对他进行严厉的处分。怀南没有出声,他静静地把桌上的铅笔和纸张整齐地装进书包里,这才站起来,对着杨先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先生教我认了几年的字!”然后背上了他的书包,在杨先生怔怔的目光中走出了学堂的大门。杨老先生伸手扶了扶黑眼镜框,对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

怀南在小河边洗干净脸上的鼻血,才回家。老奶奶正在屋后的小菜畦里浇水,看见怀南背着书包回来,有点惊讶,离放学的时间还早的多。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怀南却笑着说不想上学了,字也学得够用了,还是想回来帮她们干干活。老奶奶半信半疑,却见怀南早放下了书包,抢过了她手中的水瓢,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娃,她心里暖暖的。浇完一桶水,怀南又去河边汲了半桶,堪堪把一小畦菜全部润了一遍,正好老头饮完牛回来了。

老奶奶把怀南的想法告诉了老伴儿,老头默默地抽了一袋旱烟,也同意了,正打算借个小推车去把桌椅拉回来,却看见壮实的春英拉了儿子向前气势汹汹地过来了,向前却似乎不太愿意,双脚一前一后蹬在地上,身子往后赖,他妈双手拽了他的右胳膊,把他往老头家门前拖。她人还没到,响亮的嗓音先到了:“没得王法了,小野种把我儿子往死里打呀。老头老太太,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向前就赖在你家不走啦!”她叫嚣一番,转而干嚎起来:“啊呀我的妈呀,太欺负人了啊,这还叫我娘儿两个怎么活啊——打死人啦!”她因为注意力集中在表演上,一时手上没继得上力,反被儿子拽得站立不稳,娘儿两个一齐“咚”的一声摔在地上,她悲愤交加,用力甩开儿子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指着儿子的额头骂道:“没用的东西,跟你老子一样,长得高高壮壮的,却是一对真正的怂货,被人家欺负了还不敢吭声——哎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寡妇的儿子打死人了啊······”她边哭边骂,双手捶胸拍腿,看起来万分痛苦,生无可恋。不小的动静很快招来看热闹的人群。

“住嘴!”老奶奶只一声就把春英喝愣在那儿,一时忘了哭天抹泪:“我跟你说,你少在我面前耍泼,有理讲理,有事说事,还有不要信口嚼舌头。”

“好啊,讲理就讲理。”春英爬起来,指着儿子脖子上的淤青:“儿子,告诉老太婆,这是谁掐的?”

向前伸手指了指怀南。春英立刻得意地笑了:“大家都看见了吧,看看,看看他把我儿子打的。”她边说边拉着她儿子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然后转向张奶奶:“你说咋办吧!”

张奶奶悠悠叹了口气,转向怀南,怀南点了点头,却没有解释。

“那你为什么掐他?”老汉问。

“他欺负女生。”怀南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

“是这样的吗?”老奶奶忽然眼睛一亮,问向前:“是你欺负女娃,我南南才掐你的?”

向前低下头去,不吱声了。

“我就说嘛,我南南可不是惹是生非的娃,既然是娃儿打架的小事情,没得必要弄得鸡飞狗跳的,当然我娃手脚是重了点,但是娃儿么,哪里晓得轻重——他爷爷,你把家里的两个鸡蛋拿来。”

老头依言取了鸡蛋来,老奶奶接过来,递到春英面前:“拿去给娃补补好了——这事就这样了了,你要是答应就把鸡蛋拿去,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可以去找村里领导理论理论,哼哼,顺便有些别的事也一起说道说道。我还可以省了两个鸡蛋哩。”

春英知道老奶奶说的是她偷公家花生的事,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面前的事自家又理屈了。她抢也似的抓过老奶奶手中的鸡蛋,黑着脸转身挤出了人群,丢下她的儿子也不管了。

这晚,茅屋里的三个人都没睡着。三间屋子,中间是堂屋,西厢是灶房,东厢是老两口的卧室。怀南上学之前一直跟老两口睡在东厢,上学后老头在灶房里端编了一道草帘子,把灶房一分为二,灶台在外,帘子里面搭了一张竹床,就成了怀南的卧室。

这时候老两口吹了油灯坐在床上。先是老奶奶叹了口气,接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轻声谈起来。

“好端端的叹啥气哩?”

“娃长大了,懂事了!”

“懂事了不好?”

“懂事了就不跟咱们亲了。”

“你瞎说啥咧!我看娃跟你挺黏乎。”

“你是看不见娃的心事重着呢,好些回放学回来,就一个人坐在山腰的那棵老树下发呆。不晓得在想些啥,他怕是晓得咱们之前哄了他了。”

“哎!”老汉也叹了口气:“纸毕竟包不住火啊,娃儿现在识字了,在学堂里几年,怕是听了不少的风言风语,他不提,是怕我们伤心哩。他指定没有怪咱们瞒他。”

“我可怜的娃!”老奶奶忍不住啜泣起来:“和他的爹娘一样是个苦命的人。”

“你轻点,别把娃吵醒了。”

老奶奶这才强忍住,抹了把泪:“刚才去看了,睡熟了。”她的声音依然有点哽咽。

而怀南有一搭没一搭的想了许多,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却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的父亲,威严而亲切;有他的娘亲,端庄而美丽。。

第二天一早,怀南就和爷爷借了邻居的小推车去了学堂,把他家的桌子凳子装上车,正准备回头,却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来是姚心兰,他转身对她微微一笑。

“张怀南,你真的要走了吗?”他点了点头,见她没有别的事,转身跟上了爷爷,却又听见姚心兰在背后喊道:“张怀南,谢谢你!”他把右手举过头,像个大人般潇洒地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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