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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公主》楔子:人面不知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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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崔护《题都城南庄》

康熙二十年。紫禁城。

又是个海棠花开的季节,整个紫禁城都弥漫着海棠花的幽香。海棠花开,海棠花落,唯一不变的是弥漫于那红砖黄瓦间的眷恋和怀念。每到这个季节,有人的思念就重了。

延禧宫的院子上方,传来一阵阵孩童清脆如铃的笑声。

石桌旁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的美丽女子,她穿着一件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宫服,高高盘起的燕尾髻上面徐徐垂着一只赤尾玛瑙流苏,两鬓各是一个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发髻后面,一排排粉底珠翠绒花若隐若现地藏在乌黑浓密的秀发间。

她是满州正黄旗,蒙古察哈尔亲王阿布奈之女,阿布奈因“负恩失礼”被削去爵位并被处死,全家被编入辛者库罪籍,而她于一次偶然间得到康熙赏识,深受宠爱,但却因为出身寒微,只能居于贵人之位。

天真无邪的孩子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她放下手里的雨前龙井,看着眼前的两个孩童蹲在海棠树下嬉闹,伸出手冲其中那个七八岁的女孩道:“子佩快过来。”

那个被叫做“子佩”的女孩闻言,拿起一旁的剪刀和红纸便笑呵呵地冲她这边跑来,“良主子。”

她将子佩搂进怀里,亲着她香香的脸蛋笑着问:“子佩在玩什么呢?”

不等子佩开口,太子胤礽也跑了过来,他十分知礼,又乖巧可爱,对她说:“子佩在剪纸花呢!可漂亮了。”

“子佩会剪纸花么?”她笑起来,“给我剪一个可好?”

子佩乖巧地点头,然后拿起剪刀在一张手掌大的红纸上比划起来。胤礽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托着下巴专心地看着子佩灵巧的双手是怎么剪出那一个个漂亮的图案的。很快,那张红纸一来二去地便成了一个小兔子的形状,子佩有点羞涩地笑了笑,“剪好了,是个小兔子。”

“好棒哦!”胤礽忍不住笑着鼓掌。她也笑着说:“子佩真乖真聪明,告诉良主子,这剪纸是谁教你的?”

“是我额娘。”子佩得意地回答道。

“冰月姑姑可厉害了!她会玩好多游戏,还会做好多好吃的点心,有海棠饺、海棠蜜饯……”胤礽凭着那仅有的一点印象,努力地回忆着。

她笑了笑,轻抚着胤礽的脸颊说:“傻孩子,你的额娘也很好呢。”

胤礽有些茫然,看着她憨憨地一笑。她叹了一口气,也难怪这个孩子对他额娘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她对已故仁孝皇后却是略有耳闻的,先皇后是首辅索尼大人的孙女,早年嫁给皇上,没几年便在生二阿哥胤礽时难产而死,皇上大为悲痛,第二年便立了胤礽为太子。

不过她所了解的也就这么多,至于之前皇上还发生过什么事她便不得而知了。皇上虽然经常来这延禧宫,可却从来不主动提起,她自然也不敢多问。

怀里的子佩乐呵呵地笑起来:“我有个好额娘,二哥哥也有个好额娘。嘻嘻!”

她紧紧地搂住子佩,将脸贴在她柔软的头发上。她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对这个已故公主的女儿这么疼爱,起初也只是为了逢迎皇上的喜好,对子佩照顾有加。可是后来,她慢慢地喜欢上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年纪小小便没了额娘,紧接着阿玛又殉了国。她便索性请旨皇上,将子佩接到了这延禧宫。

一旁的香儿开口道:“主子,奴婢昨儿个还听李贵公公说,皇上念您身子虚弱,怕您照顾子佩格格劳累,想着接小格格去慈宁宫呢。”

“你去回禀皇上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也经不起劳累,我这边不碍事的。”虽然她知道这宫里不乏勾心斗角,不少妃嫔都私下嚼舌根说她是因着皇上对子佩的疼爱故意做戏的。这些闲言碎语她也懒得去管,对子佩她是真心疼惜的,也或者说,她对皇上的过去是真的好奇。

“您说的也对。”香儿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低头剪纸的子佩说:“不过小格格也确实命苦,柔嘉公主走了,靖王爷也走了……如今那偌大的靖王府,也只剩下如嫣福晋和恪贝勒了……”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虽说皇上遵照柔嘉公主的遗言,永保靖王府繁荣。可人已不在,空要着那富贵有什么用?”

香儿无奈地摇头,又似乎很不理解地问:“不过奴婢一直不明白,人人都说靖王爷对柔嘉公主那么深的爱,最后为什么会成为结结实实的恨呢?”

子佩听到香儿的话,忽然抬起头,眼睛里一片茫然。

“掌嘴!”她皱眉呵斥道:“说话越来越不知忌讳了!”

香儿脸一红,立刻噤声。

见怀里的子佩正愣愣地发着呆,似乎对香儿的话有了反应,她便微微蹙起蛾眉,凝声道:“子佩喜欢靖王府么?”

子佩手里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蓦然地摇了摇头。小小年纪的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悲伤,“嫡额娘每天都跪在房间里敲经念佛,恪哥哥也不怎么陪我玩……”子佩的语气有些淡淡的忧伤,忽然将头埋进她的胸膛撒娇道:“夕姑姑也说让我住在皇宫里,我喜欢良主子,喜欢皇帝舅舅,喜欢延禧宫,喜欢和二哥哥玩……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

她心里一软,轻轻拍着子佩的后背道:“傻丫头,你皇帝舅舅才舍不得你回去呢。”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了延禧宫,香儿见状走了过去,只见那小太监在香儿耳边耳语了一番,香儿面色严肃地走了过来。她忙问:“皇上还没过来么?”

“主子,皇上他……又去朝暮轩了。”

光线一丝丝收拢回西边,落日半躲在云后,撒出红橙金黄,映的朵朵暮云像熔了的金子般,将半边天空化成火海。庄严肃穆的紫禁城笼罩在一团金碧辉煌中,宛若天宇琼台,华美不可方物。

朝暮轩的院子里落满了海棠花瓣,阵阵微风吹过,扬起花瓣在地面上打着旋儿,又夹着阵阵海棠花香,赏心悦目又沁人心脾。

玄烨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这里了,和以往一样,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这花团锦簇的海棠树下,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空,身子沐浴在轻柔的暖光中。

他命人给这海棠树下新安置了一大张石桌,周围有四个石墩子,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命人准备四杯茶水,但是每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

海棠花开,海棠花落。

朝暮轩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院子里那座秋千架的接口已经有些松动,前不久他才吩咐下去,内务府还没来得及修补。他抚摸着那落满灰尘的秋千,似乎看到了昔日的他们在这里游戏嬉闹的身影。

一旁的花园虽然经常有人来修剪施肥,但是物是人非,连花儿也换了模样。他苦笑着叹惋,那又如何?即使年年岁岁花相似,但还是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为何,今日的他莫名的伤感,耳边总会传来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玄烨哥哥,你下课啦?”

他又听见另一个女子略带哭腔的声音,她的眼睛里似乎总是含着泪水,总是那么忧伤地看着他。他给了她母仪天下的尊荣,但他也知道,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玄烨哥哥,你下朝啦?”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他猛地回过头,仿佛看到她那如花的笑靥。

但是在她的身后,同样站着一个满目哀伤的男子。

一阵风吹得他一个灵激,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却是那棵不变的海棠树,几枚海棠花瓣徐徐降落,落在他的怀里。他望着空荡荡的三个石墩子,忽然感觉一阵冰冷的失落。

李贵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似乎有话要说,不过最终还是犹豫了一番,又悄悄地退下。

他轻咳了一声,沉声道:“有什么事情?说吧。”

李贵上前回道:“延禧宫良贵人差人来说,已经备下了新酿的海棠酒,请您过去品尝。”

“哦,知道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便久久不说话。

“要不奴才先回了良主子?”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道:“走吧,朕也有些想念海棠的味道了。”

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掷地有声,踩着海棠花瓣的鞋底似乎也沾上了丝丝香气,可是忽然,他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李贵连忙躬身上前问:“皇上,您怎么了?”

“你可有听到有人在叫朕?”他的语气有些慌乱。

李贵四下张望了一番,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么?”他反问了一句。是幻觉么?可是为什么……他的耳边总会出现这个声音?

“玄烨哥哥,你来啦?”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阵阵浪潮,每一次都能把他推至回忆的风口浪尖上。

他顿了顿,忍不住回过头:院子里依旧空荡荡的,唯有石桌上寂寞的四杯茶,徐徐地冒着热气……

他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忽然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于是迅速转头离开,朝延禧宫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匆匆,似乎是很怕再听到那个声音,很怕在听到声音后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真的,他们都走了,爱与恨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记得那是康熙十七年,一个日落柳梢的黄昏,他依旧一个人来到这朝暮轩,却发现有一个小宫女正蹲在海棠树下,拣起地上那片片凋落的海棠花瓣,整整齐齐地裹在手绢里。

他走上前去问她为何这么做,那宫女诚惶诚恐地回答说:“只因落花有情,不忍心它们在地上被人践踏。”

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柔软与酸痛。

那宫女便是现在的良贵人。

其实对这个良贵人,他说不上来喜欢,但他总是会去她的延禧宫。要说原因,只能说因为她的延禧宫里同样有一棵海棠树,她也是个喜欢海棠花的女子。

除了良贵人,他对任何人都没有爱情。

因为他的一颗心早在多年前就全部交给了那个叫冰月的女子。

但是,当冰月在他怀里香消玉殒的时候,她却告诉他,她的来生已经许给了另一个人,许给了那个在她死都不愿意回来看她一眼的人。

不过即使这样,她还是带走了他一半的爱,而那另一半,他交给了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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