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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谱》第十三章 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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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动悟,何为静悟,昭风一点不知,他这几日来恍兮惚兮,脑中不时闪过一个“死”字,转即又甩到脑后,不愿深思下去,也不敢去深思,只求竟日大醉,永遣伤怀,却不问人生坎坷,忧患实多,他又伤在何处?是恋生怕死,无法面对可怖的死亡?是报仇无望,自怨自恨?是鸿志难酬,空梦一场?还是另有隐衷,心结无名?这一切他可以不问,却无法不想,只好借烈酒浇愁,令自己无暇可想,有所求者,唯醉而已!

祁天豹四人联手邀击,他别无选择,回指接招,又因有了七八分醉意,斗了二百余招,竟渐渐抛开心事,一心思索指法中的妙处,静非静,动非动,除了指端演绎的拈花指法,身外无物,心中无尘,更不须用醉眼去看四人的招数,仅凭剩余的两三分清明,周围气流窜动,他便据此出指,几日前从灰衣人一战中悟得的妙处,有如清泉流水,缓缓淌过心头,那便是武道中的思索之境,离静悟或动悟的境界还差得太远,却也不是一般的思索,有祁天豹四人合力出手,无异于另一名灰衣人在助他练武,甚或稍稍过之。祁天豹等用意在制住他,不想反而逼他由“思武”进入“悟武”,真正在武道上跨出了一大步,他们的招式越奥微,昭风越易领会拈花指法中的精义,康雷教授的诀要一句一句从心湖上飘过,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体会。

柳轻侯使完一十三路“御风剑法”,心中焦躁,低喝一声,剑式大变,剑尖颤动曲绕,明明指向咽喉,半途又改刺肩胛,明明是横削,突然又变为反刺,剑风激荡,每一剑刺出,必有大浪拍石之声,一浪未息,一浪又起,前后共有三变,每变又有三声。这套剑法便叫做“叠浪九啸”,是柳轻侯的成名绝技,他在五大黑暗使中排行第三,所凭持的就是九九八十一式“叠浪九啸”剑法,连祁天豹的“截手”刀法也逊之几分,威力奇大。祁天豹见他如此,心下也感不耐,刀法愈加沉狠,腰刀横斩直劈,招简力猛,又斗了片刻,眼见昭风仍是那般神态,忽有所悟,侧行两步,挥刀向凳脚砍去。昭风曲指斜扣,一指弹开刀锋。祁天豹连斩几刀,刀刀不离木凳,昭风一指不让,次次将他逼了回去。柳轻侯初时不明,继而会过意来,锋芒大盛,左九剑,右九剑,正中又递出九剑,满天剑光向昭风卷去。祁天豹大喝一声,手中腰刀却轻轻递出,一分一分划向木凳。嗤嗤声接连爆起,响到第十二声时,柳轻侯闷哼一声,虎口崩裂,踉跄后跌,那腰刀却适时贴近了木凳。祁天豹又是一声大喝,运力削出,这一刀无声无息,昭风自然感应不到,只听得“啪”的一声,一边的凳腿被齐根斩断。

昭风坐身不住,站了起来,出指逼退祁天鼠和祁天鹰。祁天豹翻手一刀,劈向他后背。昭风不站起来还好,这一站起来,胸中酒意立时狂翻奔涌,勉力才能点出一指。刀锋受指力所激,斜斜滑开,拖过昭风右臂,划开了两寸来长的大口子,深可见骨,祁天豹是何等功力?要不是刀锋先被指力荡开,这一刀便可将他劈成两半。昭风头脑一阵晕眩,直直仰倒在地,祁天豹的刀,柳轻侯的剑,分别指住了他胸口、咽喉两处要害。祁天鼠大喜,叫道:“大哥好计策!”祁天豹一招得手,兀自不信,当即扣住刀柄,自上而下,一气敲了昭风身上八处大穴,又反转刀身,横在昭风胸口,方才松了一口气,笑道:“要不是柳兄弟剑法高明,我这一手未必使得。”柳轻侯道:“祁大哥斗智不斗力,兄弟我一向是佩服的。”祁天豹在五大黑暗使中排行第二,高过了他,武功却稍有不如,但柳轻侯却无不服之心,正是因为祁天豹为人厚道,又稳重多智,素来极得人缘。

祁天鼠踢了踢昭风,恨声道:“嘿嘿,任你小子有多张狂,最后还不是落在咱们手中?”祁天鹰道:“这小子武功也当真厉害,没想到他还真的是喝醉了,不然未必能制住他。”祁天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祁天鹰道:“你先说他装醉,现在可瞧见了,这小子确实是喝醉了。”祁天鼠怒道:“说我武功差吗?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咱们这就试试!”祁天鹰道:“你别多心了,我哪有那个意思?咱们半斤八两,二哥别说三哥。”祁天豹沉声道:“住口!问明圣女下落要紧,快去拿碗水来。”祁天鹰奔下楼去,取了一坛水上来。祁天豹比了个手势。祁天鹰翻转水坛,哗哗啦啦,淋了昭风一头一脸,喝道:“小子,快醒来!”

昭风右臂流血不止,吃痛之下酒意微微减轻了些,此刻又经冷水当头灌下,心神一凛,睁开了眼睛。祁天豹冷眼看他,道:“朋友现下落在我们的手中,最好合作点,免得多吃苦头。”昭风道:“影教真好本事,我今天才算开了眼界。”祁天豹道:“朋友武功高强,祁某十分的佩服,不过事关圣女安危,说不得,只好以四敌一了,相信也没人说我们不该。”昭风淡淡一笑。祁天鼠跨上一步,以刀背硬斩昭风小腿,厉声道:“臭小子,大哥和你说话,你笑什么!”昭风腿骨欲裂,痛不可当,面上却不露声色,洋洋然笑道:“说的很是,的确没人说你们不该。”祁天鼠又是一刀,斩在他左腿上,尖笑道:“你再笑笑看,下一次可不是刀背了,笑一声,我砍你一条腿。”昭风哈哈大笑。祁天鼠脸色狰狞,圈转刀柄,刷的一声,向他腿部劈下。祁天豹反手一刀,架开祁天鼠,喝道:“滚一边去!”祁天鼠叫道:“大哥,这小子不识抬举……”祁天豹怒喝道:“我让你滚一边去!”祁天鼠闭上了嘴,不敢再说,退开几步。

祁天豹向昭风道:“朋友也是明白人,这等苦头原可不吃,只要你交出圣女,我便给你一个痛快。”昭风笑道:“杀人不问,是非不分,影教比官府要厉害多了。”祁天豹怒道:“天下无道,民不聊生,朝廷妄顾生死,官府作威作福,我影教是为百姓着想,既然天下无道,影教便要替天行道,既然官府不仁,影教便要替天杀人,这样做有何不对?朋友说影教杀人不问,是非不分,嘿嘿,难道碰上官府的恶贼,碰上影教的敌人,我等还要手下留情不成?”

昭风道:“谁是官府中人,谁是影教的敌人,原来你们不用分辨明白,一眼便能看出来,那更是厉害的紧了。”祁天豹道:“寒梅在你手上,你若不是敝教的敌人,谁还是敌人?我问你,寒梅是从哪里得来的?”昭风道:“楚小姐送的。”柳轻侯手腕一动,剑锋拖开,从昭风的喉咙自左胸,切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冷笑道:“到这时还嘴硬,我先放干你的血,看你再信口雌黄。”昭风漫不在乎,心里竟盼望他一剑刺死了自己才好,也省的受那无边的恶罪。自杀者是懦夫,他不愿做一个懦夫,但别人杀他,他能含笑受之,那便是勇者所为,再不是懦夫了,想到这里,嘴角扬起了笑意,却含着无尽的讥刺,是讥刺柳轻侯等人的可笑,还是讥刺自己的欲盖弥彰?祁天豹正色道:“朋友是条汉子,若不是和我影教为难,祁某真想交了你这个朋友,不过……”刀光一闪,在昭风的右胸上削去了一片皮肉,沉声道:“影教对敌人从来不会心软,手段多的是,朋友诚然不怕死,但被人一刀一刀活剐了,滋味怕是不好受吧?快说,圣女究竟在哪里?”

昭风听到“不怕死”三字,心神大震,喃喃道:“不怕死,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么?哈哈,哈哈。”笑声凄绝,如非穴道受制,这一笑可能又要惊动市镇,令人惶然不安了,只听在祁天豹等人耳中,别是一番癫狂滋味。祁天豹以为是他酒劲复上,示意祁天鹰再去取了一坛水来,当头泼下。昭风呛了两口水,左胸、右胸、喉咙、右臂等处流血不止,混着冷水淌了一地,两条腿剧痛莫名,他毫不在意这些,心中死命抓住一个念头:“我怕死么?我真的怕死么?”蓦地想起欧阳流水孤怆的歌声:

“黄沙埋恨,满腔怒意对谁掷。狂风啸悲,一任春意随声消。螳螂奉食,纵是舍生亦不问。孤身望远,通天危峰谁能上?①”

想那欧阳流水一代不世剑客,狂放不羁,气势迥异于俗流,是夜弹剑高歌,面对一曲流水,凭晚风而独唱,声音中自有“负手独上高楼”的睥睨气概,又油然而有“天下莫能相问”的寂寞之情,寂兮寥兮,四野茫茫,大风猎猎,唯有一人仗剑迈步,豪情万丈,心意傲然,那是何等的潇洒,又是何等的高华?但岂独独是傲然而已,个中孤怆之音,真正有几人能够意会得了?昭风当夜只能听出歌声中的寂寞之情,此时从头想来,念到“螳螂奉食,纵是舍生亦不问”时,情不自禁地默诵了几遍,忽然神魂黯然,心胸豁朗,这几日所不敢思、所不愿思的是非种种,一点一点在心头汇聚,他当然不怕死,不怕面对死亡的现实,身上的寒毒比死亡更可怕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但死亡和胜于死亡的痛苦却是楚无双带来的,他现在才发现,他已忘不了楚无双的影子,忘不了她的轻颦冷笑,忘不了她的薄嗔怒叱,忘不了她的寒面如霜,忘不了她的嫣然一笑,也忘不了她的凄楚自傲……所有关于楚无双的一切,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入肉三分,再也挥之不去,说不清是为什么,却偏偏是这个心计莫测、几次三番要害自己的女子让他永难忘怀,那是什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情”,情之一物,无缘无因,又是这般的古怪,好没来由,或许有来由吧,细细想来,却又什么都不是。

哦,忘不了的人啊!

为了她,他可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刀山剑海,生死以之,绝不皱一下眉头,但偏偏是这个忘不了的人,带给他死亡的阴影和胜于死亡的痛苦,别人害他,他可以杀了那人,但是她呢?自己将性命交给她都可以,她害自己又有何妨?心痛,神伤,自苦……不需要寒毒发作,这一切已足以使自己癫狂,他在山上暗道她是无心之过,为得也是“忘不了”三字,只自己没察觉罢了,这一宽解之说不得其法,死结顿生,下山后又潜意识里避开不提,试问如何排解得了?

“螳螂奉食,纵是舍生亦不问。”

欧阳流水唱到这句时,声音尤为激越,大有生死无悔之态,又带了一点眷恋神伤的意味,昭风初时不解何故,反觉这句词突兀怪异,刻下才体味到词中的无奈和销魂。莫非以欧阳流水的不羁才情,也逃不脱情丝的网罗?莫非以欧阳流水的狂放性格,也有解不开的心结?

哦,忘不了的人啊!

想清了这一切,昭风心里澄静下来,他不怕死,却不想被人作践而死,他有一些未了的承诺,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对自己的承诺,那就是复仇,他曾经和自己说过,要昭享等着他,他会回去找他的,还有对南远山的承诺,他们约定在照金城一见,也有对黄家集的承诺,对康柔、康怡的承诺,他要回去找她们,大丈夫不可言而不信,这些承诺还未实现,他又如何能萌生死志?他原想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昭享,彻彻底底毁灭他,荣耀,权力,威名,有关昭享拥有的一切,他都不会放过,但眼下看来,他没有时间了,要想实现那最大的承诺,必然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三年?远远不够。

又是一坛冷水当头淋下,昭风睁开眼来。祁天豹道:“朋友醒了吗?如果还没醒,祁某再为朋友放点血,泻尽了酒意,人也就醒了。”昭风道:“你要问什么?”祁天豹道:“我再问一次,敝教圣女在哪里?”昭风道:“该在哪里,还在哪里。”祁天豹脸色一变,又欲挥刀。昭风突然笑道:“好,我实话说了吧,楚小姐在我手里。”祁天豹顿住腰刀,喝道:“还不放人?”昭风淡淡道:“楚小姐不在这里,你们对我怎样,他们也对楚小姐怎样,我这条命不值钱,楚小姐可是千金之躯,难道她也不放在你们眼里?”暗中急运和气,向八处穴道一一撞去。

祁天豹一压腰刀,架在他胸口,冷声道:“圣女现在何处?”昭风道:“我若说了,你们岂非要立即杀了我?”祁天豹道:“不说的话,你会比死还痛苦。”昭风道:“想到有楚小姐和我一同受苦,再苦也不觉得了,哈哈。”四人面色大变。祁天鼠道:“大哥,这小子和我们结定了梁子,决不能留下活口,让我来问他,由不得他不说。”昭风哈哈一笑,抬眼向楼外看去,远处的山岭连成一线,残阳隐没,黄昏黯淡,有如一幅泼墨山水,分不清哪一座是来时的山峰,楚无双是不是正在远山的后面,在独立的孤崖上,翘首南望呢?

四人见他夷然无惧,窒了一窒。祁天鼠道:“大哥,探花使,你们怎么说?”祁天豹道:“残人肢体,恐他心生死志,再也问不出什么。”柳轻侯沉吟道:“寒梅说不定真是他偷来的,不如先带他到‘邀月’崖去,看圣女是不是在那里,到时再定他生死。”祁天豹道:“瞧他不似偷盗之辈,圣女大有可能落到了他手里,不过此地离‘邀月’崖不远,去看看也好。”说着扣住刀柄,二度向他穴道敲去,昭风武功奇高,此举也是为慎重起见。和气神妙万方,当日雷二封住昭风穴道,眨眼间便被他冲破,何况这些日和气大进,昭风又兴起求生之意,趁这一会儿工夫,八处穴道一一解开,眼见刀柄扣落,轻吁一口气,蓦地贴地向栏杆滑去,好似被人从脚底猛击了一下,生生撞离原地。

柳轻侯的剑依旧停在他肩胛上,他向后滑开,剑尖便从肩胛、胸侧、腰部、大腿、小腿,一路划了过去,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痕。只听得哗啦一响,昭风撞断栏杆,落往街心。这变故突如其来,四人惊得呆了,祁天豹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翻身滚出栏外,一刀力劈而下,势如雷霆万钧。昭风一步跨出,避开刀锋,又跨出几步,一下子来到寒梅身旁,纵身上了马背。祁天豹第二刀又到,柳轻侯也振剑掠了过来,昭风行险一拼,便是不想回去见楚无双,否则到了“邀月”崖,误会自然解开,何用作性命之博?这时伤口处处,鲜血长流,万不能让二人缠上,不然今日便要搭上了性命,何况他死也不愿让楚无双见到自己这副模样,当下一咬牙,拨转马头,笔直迎向攻来的刀剑。寒梅是楚衍月的坐骑,祁、柳二人焉敢伤到它?大吃一惊,分向两边跃开。昭风又全力点出两指,逼开前面的祁天鼠和祁天鹰,寒梅电闪一般冲了过去,四蹄翻飞,霎时离的远了。四人互望了一眼,均是无可奈何的神色,寒梅神骏无匹,他们的坐骑决难追得上,凭自己的脚力短程内或可快愈奔马,却也快不过寒梅。祁天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黑马,又是痛恨又是伤心,痛恨的是白玄璧的辣手,伤心的是爱骑的惨死,一时百感交集,呆在了街心。

昭风一手控马,一手撕下身上布条,分别缠住喉咙和腿臂的血口,又伸手点了胸口和腰部的几处穴道,稍稍缓住血流。纵马驰了一阵,各处的割伤开始剧痛起来,半边衣服染得通红,他的心里却再无忧伤,也许在死亡的关口直面死亡,更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在那一刹那间,他将心里的秘密再次深埋心底。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新月挂上枝头,洒下淡淡的月光,辽阔的旷野上只有一人一马在追风逐月。昭风失血过多,手足越来越无力,估计奔出了有一百余里,祁天豹等人一时半会也追不到这里,心下放宽,眼前陡然一黑,翻身栽下马来。他毅力过人,脑海中紧守一线薄弱的意识,躺了不知多久,脸上感到一阵热烘烘的气息,耳边响起低沉的马嘶声,一惊醒转,只见寒梅在身边踢蹄,不时俯下马头,咬拉自己的衣领,又戒备地看向前面,神态甚为不安。昭风侧首向右看去,心中又是一惊,但见几丈开外的地方亮着两点光芒,绿色滢滢,他还以为是影教教主到了,运足目力看去,发现是一头硕大的灰狼,曲足蹲地,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却不即刻扑来,竟似对寒梅存在着一丝畏惧。“连一头畜生也来落井下石!”昭风怒从心起,正欲弹出一指,送它归西。那只狼突然仰首向天,对着东方的一轮明月,凄厉地哀嚎起来,“嗷嗷嗷”,惨绝的声音有如尖锐的利箭,一根一根射向遥不可及的夜空,仿佛要射穿月光的神灵,闻之汗毛战栗,心头刮寒。寒梅惊得扬起前蹄,转了两转,仍然徘徊不去。

昭风听在耳中,尤感孤单悲怆,想到自己也如这只独狼一样,永远固守自己的孤独,抬起的手指又无力垂下,暗道:“世人厌狼,狼心独怆,独狼啊独狼,除了我昭风外,可还有谁了解你的孤傲?”费力坐起身子,拉开伤口上的布条,重新裹缠了一遍,又封了一次胸口周围的穴道,脱下长衫,从前胸绕到后胸,环绕两次,使力勒紧,做完这些,手足几近脱力,复又仰头倒地。

灰狼闻到血腥气味,凶性大发,喉中低低一吼,飞身前扑。昭风清喝一声:“走开!”声音也是低低喝出,灰狼立时浑身一震,顿住身形,幽绿的眼睛瞪着昭风,前爪扒在地上,跃跃欲试。昭风目光一冷,笔直和它对视,一瞬不瞬。夜色,月光,清风,草香,在这样一个夏日的夜晚,好像一切都是淡淡的,天地无影,旷野苍苍,唯有一人一狼在相互对视,两者的姿态固执,两者的身形顽强,两者的目光炽热,两者都是一步不让!狼眼的目光晶亮,闪出妖异的绿色。昭风的眼光冰寒,在淡淡的夜空下竟似闪出了清冷的光辉。两者僵持了一会儿,低吼声慢慢减弱,灰狼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忽然呜咽一声,转身跑开,孤单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昭风苦涩一笑,又躺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爬上了马背,手掌触到寒梅柔软的鬃毛,心中一暖,道:“寒梅,寒梅,你我相交不深,今日你却能不负于我,他日我昭风也不会负你。”催马向南奔驰,次日路过一个清澈的水塘,下马喝足了水,之后洗濯伤口,又洗净了布条,用阳火真气烘烤干,再行包扎,却不敢过分为之,只用了三成功力。继续按马南行,中途弹石射杀了几只兀鹰,喝生血,吃生肉,只求果腹,不求味甘,仗着和气的疗伤妙用,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算算时日无多,明天便是月底之日,当下纵马快行,在次日的夕阳完全落下之前,昭风赶到了黄家集。

在集上等他的除了康柔和康怡外,还有秦少飞和吴益两人。当日昭风被楚无双劫持,康柔姐妹等了半天,估料黑衣女子已放了昭风,这才敢出城追寻,白玄璧也派人四下搜查,结果找到了昭风留下的字迹。康柔虽然认得昭风字迹,却放不下心,便让康怡在城中等候,自己孤身向前追去,寻了三四日,一无所获,只得回返黄沙城,一直等到昨天为止,仍是不见昭风踪影,于是按昭风所言,今日一早,她们便赶到了黄家集。白玄璧问起缘由,康柔告知黄家集闹鬼以及昭风允诺捉鬼一事,白玄璧大觉蹊跷,让秦少飞和吴益一同前来,查明情况,一旦发现元凶,杀无赦。一天转眼过去,眼见日落西山,昭风还是没有出现,康柔、康怡正自焦虑彷徨,忽见昭风掣马而来,大喜过望,双双迎了上去。秦少飞和吴益同赞了一声:“好马!”康怡看清昭风模样,吓得怔在当地。康柔惊呼道:“少主,你……你……”秦、吴二人闻言走近,也都吃了一惊。秦少飞道:“狄先生伤势如何?是谁下的手?”昭风微微一笑,道:“都是皮外伤,无妨。”布条裹的严密,又洗净了血迹,表面上看不出伤势轻重,秦少飞只当他是不愿别人过问,又或是难以启齿,笑了笑,没再问下去。康柔恢复镇定,轻声道:“少主可回来了。”话语简单,声音中却蕴含了无尽的温柔挂念。昭风点点头,笑道:“劳动秦兄和吴兄大驾,先行谢过。”吴益道:“秦兄和我受三皇子之命,相助先生一臂之力,但求查明是何人弄鬼,将其绳之以法。”秦少飞笑道:“狄先生急人之难,高风可鉴,若再代人言谢,我和吴兄岂非要无地自容?”

三人哈哈一笑,当先向集内走去。康怡牵过寒梅,满心欢喜,抚抚拍拍,极尽亲热。一行人到了酒铺,黄掌柜见来了五个人,秦、吴二人又身负长剑,体形彪捷,一望而知极有本事,不禁眉开眼笑,落力招呼,看了昭风一眼,心道:“这位贵公子嘴说要一个人抓鬼,终究还是带了人过来,可知大话易说,毕竟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大喜之下,竟没发觉昭风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贵公子”的风范?集中百姓早得到了消息,虽有人在店外观望,只没人进来搭言,想是有两个法师的先例,众人对他们是否有捉鬼的能力心存怀疑,在事情有结果之前,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昭风和秦、吴二人交谈了一阵,得知白玄璧兵发莫愁城,围而不攻,相持已有八天,五天前两军在城下交战一次,贼兵大败,死伤数千人,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影教却殊无动静。天色渐黑,家家关门闭户,路上不见一个行人,集子倏忽间变得一片静寂。众人略作商议,秦少飞负责警守东面,吴益负责警守南面,康柔和康怡分守北面和西面,昭风居中策应。昭风和灰衣人交过手,虽不知今夜的凶手是不是他,但还是关照四人,一旦发现凶手,就即时出声示警,众人合力出手,以免让他逃脱了。秦少飞和吴益自行出店,熟悉一下四周的地形。康柔见天色还早,离午夜尚有几个时辰,便要查看昭风伤势,也好重新敷药。昭风正有此意,吩咐康怡先去,又支开黄掌柜,这才解开各处布带。康柔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触目惊心,眼中露出无限怜意,细细为他擦洗伤口,敷药,包扎,又取来另一套青色衣衫让他换上。昭风见她神情有异,道:“你怎么了?”康柔道:“又是那个恶毒女子下得手?”她外柔内刚,言语温婉,从不对谁稍有微词,此刻说楚无双是恶毒女子,声音平淡,却隐隐有怒意,可见是恨得极深了。昭风道:“不是她。”康柔道:“少主伤得这般重,今晚就不要出手了。”昭风道:“这些是皮肉之伤,筋骨无损,只要血口不破裂,料也无碍。你先去吧,我自有分寸。”康柔无法,转身去了。

身上各处传来火辣辣的感觉,那是金疮药的药力所致,昭风静坐了一会,起身走出店外,只见黄掌柜站在门外,望着初升的月亮发怔。他慢步经过黄掌柜身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道:“黄掌柜,你可以关门了。”黄掌柜喃喃道:“关门?为什么要关门?”昭风讶道:“你不怕恶鬼?”黄掌柜道:“它不会来的。”昭风道:“原来黄掌柜家没有孩子。”黄掌柜道:“哪家没有孩子?我当然有孩子。”昭风吸了一口气,心中一动,又听黄掌柜呢喃道:“只不过我的孩儿早被恶鬼拖走了,我婆娘说要去找他,第二天夜里便跳河了。”月光斜照下来,黄掌柜肥胖的红脸在银白的光线下现出几分惨白,眯缝的眼睛微微张开,无神地瞪着那一弯下弦月。昭风暗叹一声,心道:“又是一个伤心人!天上一轮明月,地上几多伤心,只是伤心千重数,各人有各人的遭遇,各人有各人的伤心。”转身向前走去,到了中间的交叉口,有一条小巷通向南面,沿主道再往前不远,是另一条交叉口,通向北面。

昭风折进南巷,提身上了一所房屋的屋顶,巷口的屋子较为高大,投下一片阴影。他在阴影里盘膝坐下,闭目行功,鼓送和气至双耳附近,周围的声息尽收耳底,开始不过数十丈方圆,过了片刻,和气愈行愈盛,集子西面的流水声竟也清晰入耳。到了这个地步,昭风知道集上的一响一动再瞒不过自己,南边是吴益在警守,心神系之,有微弱的呼吸传来,却听不到秦少飞和康柔姐妹的声音,四人的内力修为高下立判,他暗赞秦少飞了得,锋芒内敛,剑法上也定有独到之处。

月东起,月上中天,月西沉,一夜悄悄逝去,眼看旭日东升,集上始终静寂无声,一点异动都没发生。昭风睁开眼睛,心中大是疑惑。秦少飞、吴益、康柔、康怡分从四面赶来,在街心会齐,昭风跃身下去,看看四人也是一般,疑惑不解。这一夜无人睡得安稳,各家各户早早开了门,并没发现哪家丢了孩子,尽皆大喜。昭风等人一路走回酒铺,让黄掌柜带人挨家去问,确实没有孩子失踪,集人纷纷来谢,却听说恶鬼不是被捉住了,而是压根就没出现,又是一阵慌乱,这个说恶鬼今天来,那个说恶鬼明天来,还有人说在月半那夜会来,只要一日不捉住恶鬼,它迟早会再来抓孩子的。

昭风对灰衣人疑心愈重,只不知他离开邀月崖后去了哪里。黄掌柜求恳众人在镇上小住几日,以防恶鬼重现,还说如果月半那夜恶鬼还不来,那黄家集决不再烦扰他们。昭风既已应承此事,但见事无了局,自然不会就此离去。康柔原想要他在此地养伤,见他点头答应,暗自心喜。众人在集上住了两日,一无异样,秦少飞和吴益回去复命。昭风伤势逐渐大好,除了脖子上留下一道半月形的小伤疤,其余地方一无伤痕残留。康柔放下心事,哪想到外在的伤疤可以看到,内在的伤疤却如何得见?昭风对受伤的事一字不提,她也不敢过问。康怡或直言,或旁敲侧击,想问出寒梅的来历,却是白费工夫。

到了第十日,秦、吴两人回来,说莫愁城开始军心动摇,不断有小股贼兵向外逃窜,却一一被歼,无一人活命,这一来贼兵不敢再动,困守城中,又说黑魔铁中玉派人请降,要求归顺朝廷,白玄璧要他亲自来降,否则不足以表其诚意。昭风道:“若铁中玉亲自来降,殿下便准许他归顺朝廷吗?”秦少飞道:“殿下确有这个意思,只想请教先生,许降还是不许降?”昭风微一沉吟,道:“不许降。”秦少飞讶道:“那是为何?殿下言道,二百年前天下大乱,白家皇朝得以建立一世霸业,盖因能招纳人才,善收归降之人。狄先生却不许铁中玉归降,岂非使我朝大失人心?”昭风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梵天帝国内乱横生,群雄逐鹿,天下无一共主,凡欲成就霸业者,自应招降纳判,收为己用,以求霸业可图。今则不然,我国国内一统,天下承和,凡叛乱者一律当诛,若容其降顺,恐百姓不服,更恐天下竞相仿效,随意生乱,至不济也可归顺了事,徒然长寇之志,决非良策。”秦少飞肃然道:“原来如此,在下定将这番话转告殿下,五日后再来。”说罢和吴益告辞而去。

忽忽五天过去,到了月半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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