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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谱》第五章 刀枪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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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鸣空,炎日东天。

练武场四周静悄悄的,房舍区一片沉闷,热风无影。这时廊道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黄衫女子匆匆走过,来到第二排左面第一间房外,伸手拍门,“啪啪啪”,拍得又急又重,同时娇叱一声:“狄云风,你这个懒鬼,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起来!大伙都去练功场了,就缺你一个。”昭风一跃而起,急急理好床铺,跑过去开门,笑道:“师姐,我早就起来了,刚才正在练功。”心里却在苦笑,为何南凤连叫门都是用拍的?

那一天和老者深谈后,一晃又过去了十几天,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精义,昨夜修习破金诀,小有成就,又想起那句话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点灯研习“兵法”一书。书中强调破伍、破卒、破旅、破军、破国之法,照老者的话来讲,却是“破”者为下,“全”者为上。老者和冷怀学识渊博,才学高卓,昭风对二人是一般的敬佩,他们对兵战中的侧重点意见相左,一人主张“破”,一人主张“全”,颇令他无所适从。苦思半夜,忽地考虑到当世的争战情况,梦幻大陆上四国并雄,干戈频起,一旦交战,基本是:胜者生,败者亡。几乎已是战争中的必然结果,参战双方都有损耗,只是损耗少者胜,损耗多者败而已。冷怀由此定论,坚决耗灭敌人的物资兵力,取敌之物,为我所用,杀敌一人,减一分威胁。老者则强调王者之气,善于战前造势,巧妙运用双方的不同条件,利己而损敌,有时不费一兵一卒,败敌于未发,做到“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方是战术运用的最高境界。如此“全”也好,“破”也好,不外乎全己而破敌,既破敌,亦可以全敌,但必须是先破而后全,否则不仅无法全敌,自己反会被敌人打败。

想通了这一点,心情舒畅,其时天近破晓,他和衣小寐,谁知一觉睡过了头,惹得南凤登门叫嚷,只得信口撒了一个谎。

南凤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昭风,神情奇特,就像是一只猫,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利爪下的老鼠,带着讥讽的微笑,仿佛在嘲笑老鼠的无谓挣扎。今天是七年之约的大日子,馆中上下一早起身,忙里忙外,她没见昭风去后院,在练功场又不见他踪影,心想他可能贪睡未起,暗暗生气。等了许久,日头渐上中天,眼看着时辰快到,昭风依然没来,她怒意冲冲,赶来叫醒他,不料他竟当面胡说,怒极之下,脑中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趣事来。

“怎么了,师姐,有什么不对劲吗?”昭风心中发虚,眼睛却直视南凤,丝毫不见羞惭之色。

“你一直在房内练功?”

“是的。”

“知道今天有什么大事吗?”

“知道。”

“早饭还合意吗?”

“合意……”话刚出口,昭风马上后悔不迭,连忙道:“馆内饭食一向很合我意,但今晨我腹中不饿,没去用饭。”

他一句话便将破绽弥补起来,虽然句句虚言,南凤也无法揭穿,一时怔住,她性情率直,难得耍一点小聪明,怎是昭风的对手?何况还是从南远山那里学来的套路。她八岁那一年,为了一件小事,在南远山面前撒了一句谎,南远山当时心情好,便用这个方法诓出了她的实话,虽然简单,但一句接一句,先让人拣能说得说,拣肯定得说,等顺口了,再突如其来,插上一句暗刺,极易让人上当。可能是南凤悟性不高,没学到神髓,也可能是昭风太过狡猾,总之大功未成。

昭风心中暗笑,又道:“多谢师姐关心,我练功忘了时辰,若非师姐前来相催,只怕要错过今天的盛事了。”

南凤回过神来,跺脚道:“差点忘了正事,快走,就要开始了。”

两人急步赶到练功场,馆内一众弟子站在西南面,金艾见他们一同到来,神情微微一黯,古道眼中嫉色一闪而过。等他们走近,古道似有意似无意,拉过昭风,让他站到自己右边,说了几句不着边的话,就撇开不理,转头和南凤攀谈起来。昭风乐得如此,朝场内看去。

北面空着四张椅子,中间正北处两张,东北、西北处各一张。东、西两端各放着一排兵器架,陈列的不是诸般兵器,东边清一色是刀,西边清一色是枪。刀是厚臂砍刀,枪是纯钢短枪,在炎阳中丝毫不减冷凛的厉芒,寒光争锋,交织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夏武凑到昭风耳边,低声道:“狄师弟,你是否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昭风道:“是的,为何今日场中只有刀枪?难道比试中不允许用其他兵刃?”夏武得意一笑,道:“我也是刚刚得知其中缘由,颇费了我一番唇舌。”昭风笑道:“请夏师兄指教。”夏武好为人师,除了习武,就喜欢探问东西,和人说话时,总要故意卖个关子,要别人向他请教。昭风和他相处日久,岂会不知他的脾性?夏武面露喜色,因有人向自己请教而高兴万分,故意咳了一声,道:“狄师弟听说过我国皇室武技没有?”昭炎帝曾经论及此技,昭风自然得知,道:“碎金拳天下知闻,我仰慕已久,却无缘一见。”

夏武道:“皇家武馆只代授破金诀,并不传授碎金拳。各大武馆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代代相传,不断改进,渊源至今,虽不比碎金拳历史悠久,千锤百炼,但也已去芜存精,各具厉害之处。”昭风观摩第一组习武已有些时日,人人学枪,回忆枪法招式,确实精妙无伦,道:“我馆的独门绝技是枪法不是?”夏武道:“不错,我奉天武馆有二十九式‘落雨枪法’,而月金武馆则有一套‘狂风刀法’。”昭风顿时释然,心道:“两馆比试,自是以独门绝技相搏,一馆用枪,一馆用刀,其他兵器摆上来也无用处,又何必多此一举。”

场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轻重不一,众弟子朝入口处望去,只见一群人陆续走进练功场,身着不同衣饰。南远山一一指引归座,日金城城守邓密、月金城城守陈召坐在北面中间,两人身后是贴身亲卫;月金武馆馆主郑野楼坐在东北,南远山自己坐在西北,各馆教席站在一旁。在南远山后面,有几位教席昭风从未一见,年岁苍老,想是馆中元老,平日不轻易露面。月金武馆随来弟子站在东南面,人数不多,郑玉田等四人也在其中。昭风第一眼看向林如雪,她却目不斜视,迟迟不转过头来,心中微微失望。南凤瞧在眼里,双眉蹙起,闷哼一声,古道心慌意乱,一句话说了半句,下半句又吞了回去,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小姐。

时值正午,南远山环顾一周,朗声道:“时辰已到,请邓、陈两位大人主持。”邓密清了清嗓子,道:“奉天子玉诏,皇家武馆当悉心栽培人才,隆及皇家深恩,普照天下,凡皇家武馆弟子,须心存一个‘忠’字,忠于朝廷,忠于我皇,如此方不负皇恩眷顾之美意……”下面是一大篇歌功颂德的文字,说当今皇上仁明英武,威服四夷,惠泽八方,然周边小国不思报恩,反常怀不轨之图,皇上宅心仁厚,不忍妄加兵锋,但贼不可不防,兵不可不强,先强兵而后能平贼,因此皇上体察民情,广兴尚武之风,又设馆传授皇家心法,用心良苦,尔等国中俊杰,今日勤勉习武,他日便是国之栋梁,万不可辜负浩荡之圣恩,又说都城会试的目的在于激励武风,七年之约也是本着切磋之用,能使各大武馆群相鞭策,共同提高武技,切切不许生怨结仇,违了较技的本意。

一席话洋洋洒洒,说了有一个时辰之多,众人昏昏欲睡,强自打起精神,轰声应是。邓密和陈召低语片刻,又发话道:“本次比武,奉天武馆是主,月金武馆是客,便请郑馆主提出比试方式,若没有新的提议,仍按以前惯例进行。”郑野楼两鬓白发,额上尽是皱纹,看上去甚是苍老,道:“在下确有新的提议,两馆较技已有多次,每次都赛上七场,费时费力,依我愚见,若要分出胜负,三场便足够了。两馆不妨各出三名弟子,一试高下,三战两胜,何其痛快!两位大人,南馆主,你们意下如何?”

陈召道:“双方若无胜负,三年之后都城会试,各馆也仅有四名弟子前往,以七场论胜负确有不妥之处。对郑馆主的提议,我没有意见。”邓密道:“南馆主,你怎么看?”他身为日金城城守,自然希望奉天武馆获胜,这不仅是两家武馆的声誉之争,也是两大城的声誉之争,但他不是馆主,那提议对奉天武馆是优是劣,他也不清楚,是以先问问南远山的看法。南远山微一沉吟,道:“郑馆主是客,敝馆忝为主人,怎好让郑馆主扫兴?”邓密一拍手,喝道:“好,就这么定了,比试现在开始!”

南远山点出三名弟子,分别是归承应、阴克鲁、杨观,在众弟子中武技最为高强,尤其是归承应,向来被誉为第一人,破金诀已修至第五重,内力之强不下于南霸天,枪法火候十足,深得南远山器重。郑野楼也点出三名弟子,其中一人是郑玉田,昭风暗道:“难怪他胜南凤胜得毫不费力,原来竟有这等实力,说不定还是月金武馆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郑玉田慢步走到场中,抱拳道:“在下郑玉田,请哪位师兄赐教。”杨观方要出列,南远山淡淡道:“归承应,你去领教郑公子高招。”昭风心中一震,南远山定是认为郑玉田武技最强,否则不会让归承应第一场应战。

两人相互见过,各有人送上刀枪。郑玉田虚劈一刀,道:“归师兄,请!”归承应点了点头,斜斜一枪,刺向郑玉田右腕。郑玉田疾迈一步,一刀劈向归承应左肩,不待招式用老,刀锋已横斩他咽喉,归承应挥枪挡格,铮的一声,试碰了一记,两人后退一步,又施展绝技,斗到了一处。

场边宁静无声,场中两人身影翻飞,全力相搏。

十余招一过,郑玉田一刀快似一刀,运刀如风,刀锋上一股劲气渐渐扩展,劈出了五刀之后,有如狂风大作,每出一刀便带起一阵刀风,再施几招,身前已是刀光如织,周围锐风厉啸。归承应枪尖急颤,每一颤便生出几点枪影,初时尚不觉得,过了一阵,身前密密点点,全是漫漫枪影,有如密雨洒落,银河倒泻,无处不沾湿雨,无处不是星光。刀光虽密,却不能密不透雨,更何况是滴滴穿金的枪雨?只见枪尖或颤或刺,枪枪穿风而过,招招指向郑玉田要害。

众人摒住呼吸,眼前刀风枪雨,互不相让,兵刃交击声不断响起。

昭风见郑玉田武功虽强,但远不是归承应对手,心中不觉生疑,细细一想,忽然叫了一声:“哎哟,不好了。”恰在此刻,“叮”的一声脆响,归承应一枪点向郑玉田咽喉,郑玉田挥刀斜削,刀枪相撞,刀锋弹了开去,枪尖略略一斜,指在郑玉田脖颈上。奉天武馆众弟子大声喝起彩来。郑玉田笑道:“归师兄武技高强,在下输了。”归承道了声:“承让。”收回短枪,两人各自退回。

昭风那一句“哎哟,不好了。”声音不大,周围几人却听得分明,喝采之后,纷纷朝他看去,又疑又怒,都想:“怎么归师兄赢了,他叫不好?莫非是希望姓郑的小子获胜?”古道冷笑一声,在南凤耳边低语了几句,南凤柳眉轩起,狠狠瞪了昭风一眼,看她的架式,若不是顾及武馆颜面,当场便要问罪责骂。昭风唯有苦笑以对,他现在才知道,当日郑玉田第一个落场,约战南凤,胜得轻而易举,又未露出本身实力,显得高深莫测,目的就在于给南远山一个错觉:他郑玉田是月金武馆新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要知两馆一向相互隐藏实力,谨小慎微,决不会让对方探知底细,郑玉田却通过南凤巧妙地传达出这种错觉,让南远山觉得,他这般张扬行事,只因年轻气盛,心慕南凤,以致于锋芒毕露,从而不疑有他。

“上兵伐谋”,昭风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目光落在南远山身上,心想:“郑玉田的实力和月金武馆另外两人相比,可能还有一段差距,不然何以会用“下駟对上駟”之法?馆主既知他武技最高,又为何不用此法,让杨观或者阴克鲁应战?嗯,是了,那定是因为归承应实力超卓,馆主信心十足,以强对强,以弱对弱,焉有失策之想?”南远山眉头微皱,也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对,同时苦笑一声,南远山面色无奈,一纵即逝。在郑玉田落败时,林如雪便向昭风看来,此刻见他和南远山相对苦笑,微微一怔,目露沉思之色。南凤见了,益增恼怒。

第二场比试,奉天武馆是杨观,月金武馆是广平,广平胜出。

第三场比试,奉天武馆是阴克鲁,月金武馆是万琼,万琼胜出。

广平刀法老练,功力浑厚,在第一百一十九招上击败杨观。万琼逊色不少,险胜阴克鲁一招,左腕受了轻伤。今天如果是归承应迎战广平,必胜,阴克鲁和杨观无论哪一个迎战郑玉田,也是必胜,万琼即使胜出一场,仍将是另一番光景。

当下邓密和陈召宣布月金武馆胜出,南远山请众客人移步,设宴款待,南凤是馆主千金,一同去了。众弟子自行散去,昭风避开旁人,饭也不吃,直接前去云起轩。到了傍晚,昭风返回武馆,立刻有人来传,说是馆主要见他。昭风随那人来到书房,但见南远山背负双手,面窗而立,道:“馆主,狄云风拜见。”南远山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窗下有一书案,案上摆着一只香炉,堆着几卷书册,霞光透窗而入,几束光线从香炉上擦过,溜起一串红色的珠光,照在地上,细小的尘粒在光束中翻飞,他全身似是笼罩在光雾之中,一时亦真亦幻。

昭风站在一旁,默默等候。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南远山叹息一声,道:“云风,先前你评价郑玉田‘武功高强,心计过人’,我也曾细想过,却以为他的心计是用在小女身上。今日有此一败,是我之过。”昭风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馆主不必耿耿于怀。”南远山又一声轻叹,道:“你将今日之事喻为兵家争战,实不为过。斗智者胜,斗力者败,败得不冤!郑玉田确是心计过人之辈,你年纪尚小,将来必可远胜于他。”昭风欠身道:“馆主谬赞,云风惶恐。”南远山挥了挥手,不再说话。昭风知他心中颇有感触,需要静一会儿,于是告退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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